“琳利亚大人,请问前面的岔路应该选哪边?”
圣教历1987年十二月十四日下午,圣都北面的道路上,一辆简陋的马车正缓缓向北行驶。马车的“车夫”穿着灰色的布衣,和马车一样显得毫不起眼。乍看之下,这辆小车和不时擦身而过的其他车辆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在车辕的内侧靠近“车夫”的地方藏着一把宝剑。
“是左边的那条路。”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回答非常简洁,但不知为什么,“车夫”却反而犹豫了起来。他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紧闭的布帘,似乎打算向车厢里的“乘客”做进一步的确认。然而,最后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马车驶向了左边的岔道。
狭窄的车厢里,琳利亚和希尔玛对面而坐。和车厢的破旧惊人地合拍,琳利亚穿上了自己带去圣都的唯一一套衣服——一件淡蓝色的棉布上衣和一条土黄色的麻布长裙。坐在她对面的希尔玛也打扮成了农妇的模样。虽然身旁的一切都散发着沉闷寂寞的气息,琳利亚却一反常态地显得兴奋不已。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崎岖的林间小路上,四周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起来。道旁的树木都灰蒙蒙的,枝杈光秃扭曲,还偶尔能看见孤独的枯叶在树枝上随风摇曳。这一切无不在散发着颓废的气息。偶尔有几只牛羊擦身而过,也都只是悠闲自在地吃着草,林间没有半点人类的色彩。坑洼的土路上虽然车辙纵横,但几乎所有的痕迹看上去都很陈旧,反而更加重了四周的荒凉。
终于,就在“车夫”撒拉囘萨几乎想要掉头返回的时候,衰败的树林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一座银白色的村庄出现在了不远处。
“琳利亚大人,我们到了。”
撒拉囘萨一本正经地向身后报告道。他虽然努力想表现出一个圣堂武士的稳重,却终究难以掩饰自己语气中的不悦。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琳利亚从车厢的小窗探出了头。这里是不知曾多少次出现在她梦里的故乡,可是再次见到这里一成不变的景色,却反而让琳利亚感觉像在梦中一般。那天,村庄也是这样被掩埋在皑皑的白雪下面;那天,是她失去自己唯一亲人的日子,却也是她得到另一个家人的日子;就在那冰冷的葬礼之后,冯渊向琳利亚许下了永恒的誓言。村庄至始至终只是静静地旁观着,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丝毫的变化,就仿佛在这片封闭的世界里,连时间都不由得放慢了自己匆忙的脚步。
没有等撒拉囘萨搀扶,琳利亚轻囘盈地跳下了马车。她拼命地向前奔跑着,不顾脚下没膝的白雪,也不顾身后慌张的护卫,像玩累的孩子一样向着家的方向跑去。快到了,快到了,她已经几乎可以看见冯渊站在门口等待着她的归来了……
老屋静静地矗立在原地,门前厚厚的积雪仿佛在述说着它的寂寞。
突然,琳利亚刚才还兴奋雀跃的心情,就仿佛落入了脚下的白雪中一般,瞬间变得冰凉了。物似人非。这里还是她所熟悉的村庄,还是她所熟悉的老屋,是她和冯渊相识相知的地方。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冯渊也已经不在了。如今,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会等待琳利亚回来的家人,没有了她的归宿,没有了她可以称为家的地方。琳利亚知道的,她早就知道,却还无法阻止悲伤在胸中郁结。
撒拉囘萨和希尔玛终于赶了上来,但当他们看见站在屋前的琳利亚时,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希尔玛清楚地看见撒拉囘萨用力咬了咬嘴唇。
呆呆地站在没膝的雪中,琳利亚发现自己没有推开屋门的勇气。因为只要推开那扇门,她就会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可笑”装饰,会再一次真真切切地认识到冯渊已经离开的事实。琳利亚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了胸前的水晶项链。她害怕,害怕自己又像那时一样旁若无人地哭泣,害怕自己努力装出的坚强会毁于一旦。但是琳利亚又忍不住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诱囘惑,引诱她去推开面前的这扇门,引诱她忘记自己身为曙光的圣母这个事实,变回那个可以尽情向冯渊撒娇的琳利亚。
“我们进去吧。”琳利亚淡淡对随从吩咐道。
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天快黑了,外面还真挺冷的。”
撒拉囘萨和希尔玛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公式性地用“是”作为回答,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面前这位“光母圣神”。
“姐,我……我去附近巡视一下。”
看着琳利亚进了屋,撒拉囘萨突然对希尔玛说道。希尔玛回过头来,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弟弟——撒拉囘萨已经落后了很长的距离。撒拉囘萨的头低低的,希尔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希尔玛问道,“现在首先应该确保屋内的安全吧,你在圣堂的时候都学了些什么?”
“不……不是,我只是……”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话就直说。”希尔玛越来越迷惑了。
撒拉囘萨咽了口唾沫,不经意间视线落在了半开的屋门上。希尔玛一看便明白了,她立刻走上前去关上了屋门。
“行了,光母圣神应该听不见了,说吧。”希尔玛不耐烦地说道。
“……其实,我不想进这间屋子。”撒拉囘萨低声回答。
“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是护卫该说的话吗……”
希尔玛本来打算严厉地训斥一下自己的弟弟,但是当她看见撒拉囘萨脸上愤恨的表情时,却突然理解了弟弟的感受。撒拉囘萨曾经护送琳利亚来过这里,也正是那次拜访让撒拉囘萨知道了冯渊的存在,虽然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撒拉囘萨却绝望地认识到了对方在琳利亚心中占据的位置。
“那个家伙,抛弃了琳利亚大人,”撒拉囘萨咬牙切齿地说,“害琳利亚大人哭的混囘蛋,我不要进那家伙的家。”
“逃避也没用,”希尔玛无奈地说道,“你不可能一整晚都不进屋吧。晚上外面可是会冻死人的。而且,”希尔叹了口气,“就算你冻死了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找不到任何话可以反驳,撒拉囘萨只好乖乖地跟着希尔玛走进了屋里。
屋内的陈设果然和上次撒拉囘萨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斑驳破旧的四壁,贫乏却整齐的家具……还有满屋五颜六色的夸张装饰。屋里的一切都无不向来访者展示着主人的用心和热情。撒拉囘萨低头从起居室的中间穿过,想象着一个男人独自在屋里摆囘弄这些东西会是怎么一种滑稽的场面,一边却又不禁咬紧了嘴唇。
“啊,撒拉囘萨,希尔玛。对不起,起居室有点挤,你们把没用的东西收起来吧。”看见两人进来,琳利亚轻快地说着,一边利落地把挂在墙上的炊具一件一件地仔细擦拭干净。
“不,不用了,我们站着就行了。”希尔玛回答道。
“嗯?怎么了?”琳利亚疑惑地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希尔玛脸上拘谨的表情,“啊,不用在意,我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了很久了,这些东西早就该收起来了,只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回来才一直这么摆着。”
希尔玛和撒拉囘萨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下不了决心。琳利亚也看出了他们的为难,特别是撒拉囘萨还曾经看见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那我去买点材料回来做晚饭,收拾屋子就麻烦你们了。”
说完,琳利亚端起乘着脏水的木盆走出了屋子。
………………
…………
……
夕阳已经彻底地掉到了地平线的下面,不过西面的天空还留着一抹红晕。
琳利亚生长的这个村庄非常小,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一般被称为“牧拉”,在当地土语里就是村庄的意思。正因为村庄很小,村子里唯一的市场也只能隔一天才有一次集市,过去冯渊常常会把打到的猎物拿到那里去贩卖,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琳利亚本来只是想要逃离屋里尴尬的气氛,可是出来之后才察觉到自己并不知道今天是否有集市,想来也很正常,因为她已经离开村子半年了。再说就算今天真的有集市,这个时间也应该都散场了才对。本来应该带上些干粮上路的,可是因为自己不需要吃饭,居然把这么基本的问题都忘记了,琳利亚不禁对自己的疏忽感动一阵羞愧。
“现在这个时间要去哪儿找做饭的材料呢?”
琳利亚一边思考着对策,一边在冷清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色越来越暗了,除了从两旁的窗户透射囘出来的零星灯光之外,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几乎是一片漆黑。
“不知道以前的朋友们是不是还在,找他们要一点吃的应该无妨吧?”琳利亚向街道两边望去,找寻着自己过去友人的家,“果然还是用买的吧,毕竟这个季节每家的存粮都不会太多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跃入了琳利亚的视线。一片漆黑的街道上,那人正裹紧斗篷快步迎着琳利亚走过来。
“沙林什?”琳利亚试探着叫道。
听见琳利亚的声音,人影一下愣住了。琳利亚稍稍靠近了一户人家的窗下,好让对方能够看清自己的样子。
“琳利亚……”
对面而来的人果然是琳利亚的旧识沙林什。沙林什呆呆地看着窗下的琳利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琳利亚吗?你回来了……”
“嗯,傍晚刚到。”琳利亚简洁地回答,转而又问道:“大家都还好吗?谢瓦的病好了吗?”
“啊,这地方也很难有什么变化。多亏有圣水,谢瓦的病早就好了。”沙林什靠近琳利亚开心地说。
“是吗?这就好。”琳利亚欣慰地说。
“你走了半年了吧,”沙林什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知道谢瓦和费尔结婚了吧?”
“嗯,我走之前他们就已经准备要结婚了呢。太好了,谢瓦能够没事。”
“是啊,谢瓦生病的时候,费尔差点崩溃呢。”沙林什怀念地说道,“说起来,这半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沙林什一下愣住了,因为他想起了琳利亚去的地方,也想起了琳利亚离开的原因。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地失礼,双囘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非常抱歉,光母圣神!”
沙林什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慌忙跪下的沙林什,琳利亚突然感到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消失不见了,虽然和冯渊所占据的位置不同,但这无疑也是她的心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可是,随着沙林什的那声“光母圣神”,琳利亚深刻地体认到,成为曙光的圣母之后她到底失去了多少,而且注定不可能再找回来。
“……小人……小人不是故意直呼光母圣神的名讳的……请光母圣神饶……饶恕小人的无礼……”
“起来吧。我是曙光的圣母,可我也是琳利亚,你并没有错。”琳利亚大度地说道。
然而沙林什仍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琳利亚。
琳利亚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昔日的友人,不知不觉间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好在因为黑暗的掩护没有被人发现。不过琳利亚的脸依然在微笑着。
“沙林什,现在有两个朋友在我家里,但是家里没有食物了,能带一些到我家来吗?还是说,你想继续这么跪着?”
“是……是,小人马上去。”沙林什头也不敢抬,赶忙答应道。
………………
…………
……
回到老屋中,琳利亚发现冯渊留下的装饰都已经被撒拉囘萨和希尔玛收了起来。
“琳利亚大人,属下正要去迎接您。”
看见琳利亚进门,撒拉囘萨立刻迎了上来。
“接我?为什么?”琳利亚随口应道,“客人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然你要是迷路了还要麻烦我去找你,不是吗?”
“啊,对不起,琳利亚大人。”撒拉囘萨赶忙道歉,“但是这么晚您还没有回来,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做护卫的可难辞其咎啊。”
“撒拉囘萨!”觉得撒拉囘萨话说得太重了,希尔玛厉声喝斥道。
“没关系,撒拉囘萨也是好意。”琳利亚宽容地说,“晚饭的话要稍微晚一点,一会儿会有人送来,请再忍耐一下。”
“有人送来?”希尔玛警觉地确认道。
“不用担心,是我以前的朋友。”琳利亚轻松地回答道,“就算真有问题,不是还有我这个曙光的圣母在吗?”
“对不起,属下并非不信任光母圣神的朋友。”希尔玛慌忙说道。
不料,听见希尔玛的话,琳利亚的神色突然变得黯淡了下来。仿佛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琳利亚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朋友啊……是这样,是朋友……”
琳利亚微妙的变化,虽然没有被撒拉囘萨察觉到,却还是无法逃过希尔玛的眼睛。希尔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神,突然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在胸中翻涌。虽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是她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相同的感受。那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希尔玛一生都无法忘记自己追着琳利亚穿过了半个圣母殿的愚蠢行为。更让她无法忘记的是,紧闭的房门后传来的那声抽泣和它带给自己如刀扎一般的心痛。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怯生生的敲门声。希尔玛赶忙转身去开门,免得自己又做出什么蠢事来。在打开的屋门后站着的是一个男人,他的手里端着一口大锅。虽然藏在大大的兜帽中,但是希尔玛还是认出了那男人脸上的惶恐。
“光母圣神,请原谅,小人家中只剩下这种饭菜了。”沙林什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琳利亚温柔地回答,“麻烦你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去。”
沙林什诺诺连声,把手中的锅子放到了小饭桌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沙林什手中的锅稍稍地倾斜一下,很多汤洒在了桌子上。
“光母圣神恕罪,光母圣神恕罪……”
沙林什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道着歉,一面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弄脏的桌面,但是因为汤有点多,他的袖子都湿透了还是没能让桌子恢复原来的干燥。
“没事,让我来把。”琳利亚轻描淡写地说道,伸手轻轻地拉开了吓得快哭出来的沙林什,“外面很冷的,衣服弄囘湿会很难受吧。”
一边温柔地说着,琳利亚轻轻地抓囘住了沙林什被汤浸透的袖子。
“光母圣神……”沙林什惶恐地叫道,但是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忘记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一片柔和的白光从琳利亚的手中扩散开来,慢慢地刚才还滴着汤汁的袖口又变得干爽而温暖了。
“谢谢光母圣神,谢谢光母圣神……”沙林什扑通跪在了地上,连声道谢。
“起来吧,”琳利亚扶起了沙林什,从身上拿出了一个银币,“这个拿去吧。”
“不,不,小人怎么能拿光母圣神的钱?”沙林什连忙推辞道。
“我知道这个季节每家的存粮都不富裕,你还是拿着吧。”琳利亚说着,脸上的表情又一次黯淡了下来,但是她的语气还是一成不变的温柔,“既然我都是光母圣神了,难道还会在乎这点钱吗?”
沙林什终于收下了银币,千恩万谢地走了。可是站在一旁的希尔玛的心情却变得越来越沉重了起来。
………………
…………
……
沙林什带来的饭菜很多,所以虽然不需要吃饭,琳利亚还是坐在了桌边和两个护卫一起吃了这顿迟来的晚餐。吃过饭,本来撒拉囘萨坚持要和希尔玛轮班守夜的,但最后还是被琳利亚强迫早早地回屋睡觉去了。
撒拉囘萨和希尔玛睡觉的房间原来是科尔先生的。库那家并不富裕,所以屋子相当狭小,除了起居室和一个储藏室外就只剩下两间小小的卧室,是科尔先生和琳利亚的房间。后来冯渊来到这里之后,一直住在储藏室里,即使在科尔先生过世之后,冯渊也始终不肯搬进科尔先生的房间。琳利亚心里明白,这是冯渊对自己的体贴,便也没有再苦苦地劝说。时过境迁,琳利亚已经不会再一走进父亲的房间就流泪了。琳利亚知道,是冯渊治好她心中的伤口,然而她自己却从来没能给冯渊什么,只会一味地依靠他。
撒拉囘萨和希尔玛已经睡了,琳利亚却难以成眠。本来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她最可以安眠的地方,可是现在却突然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仿佛是为了再次认识这个“家”,琳利亚起床在起居室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突然,一扇破烂的木门出现在了琳利亚的眼前。这扇门是如此的不起眼,不知道的人恐怕会把它当做破旧墙壁的一部分。门上积了厚厚地一层土,仿佛在不断地述说着它长久的寂寞。在和琳利亚胸口一样高的地方,有一块小木片从门上突了出来。木片上面似乎刻着什么文字,但是因为尘土太厚,已经非常难分辨了。琳利亚伸出手去,轻轻拂去了木片上的灰尘,露出歪歪斜斜的字迹——“冯渊的房间”。
琳利亚怀念地笑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来那时候是这么的矮小,即使拼命踮着脚尖,也只能把木片钉在这么矮的地方。拒绝了父亲帮忙的建议,全心全意做出来的这个门牌,在现在看来真的是非常粗糙。看着门牌上歪歪斜斜的字迹,琳利亚又不禁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吱呀——”被轻轻推开的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琳利亚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储藏室——也就是冯渊原来的卧室。这里狭窄而拥挤,杂乱地堆放着各种工具、换下的棉被、阴干的肉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东西琳利亚不认识,想来大概是冯渊打猎时用到的。回想起来,刚开始的两年,琳利亚怕看见动物流囘血的毛病让冯渊吃了不少苦头,冯渊自然不会把打猎的工具大大方方地摆在琳利亚的面前。
因为冯渊要打猎养家,所以这个家里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只有琳利亚一个人。可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琳利亚也从来没有感到孤单或者害怕,因为她知道冯渊无论如何都会回来,会回到他们共同的这个家。可是现在,屋里满布的尘土和架子上有些长毛的干肉,却都在毫不留情地告诉琳利亚一个残酷的事实——冯渊再也不会回来了。
恍惚地走出屋外,琳利亚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身边空气一样凉透了。抬眼望去,头顶的皓月令天空也染上了一丝冰冷的色彩。其实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归宿,不再是她可以回去的家,因为这里已经不会有人再买好礼物、布置好房间、做好晚饭等着她从圣都回来了。从她拿起圣母权杖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全都变了,她失去了自己一直以来所珍视的一切。沙林什惶恐的脸依然浮现在琳利亚的眼前,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就像看见冯渊诀别的书信时那样,琳利亚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光母圣神?”
琳利亚回过头,正看见希尔玛从屋子里走出来,看来她是打算违抗琳利亚“睡觉”的命令了。
“希尔玛,你怎么醒了?”琳利亚淡淡问道。
“请光母圣神恕罪,属下听到有声音,所以才出来看看。”希尔玛解释道。
“真对不起,”琳利亚微微一笑,“看来是我吵醒你了。”
“属下无意冒犯,请光母圣神恕罪。”
“没关系,错的是我才对。”
说着,琳利亚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寂寞的神情。虽然四周漆黑一片,可是希尔玛却不知为什么将琳利亚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希尔玛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理解琳利亚的心情,但她却能意识到琳利亚的痛苦,并且感同身受。
“希尔玛,你知道我名字吗?”琳利亚突然问道。
希尔玛一下愣住了。琳利亚的名字她是知道,但是她无法理解琳利亚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所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们在我面前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呢。”琳利亚微微一笑,略带讽刺地说道。
“属下失礼了。”
希尔玛突然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厌恶,即使在琳利亚面前,自己这察言观色的习惯依然表露无疑。她突然了解到,原来自己和克鲁那根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沾满了官囘场恶习的政客。
“希尔玛,你害怕过别人会忘记你的名字吗?”琳利亚又继续问道。
“忘记名字?”希尔玛疑惑地回答,“是说死后被人遗忘吗?”
琳利亚摇了摇头,转身望向了头顶皎洁的圆月。
“我很害怕,”琳利亚轻轻地说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害怕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不会再有人肯叫我的名字。”
突然间,希尔玛明白了,她明白了为什么琳利亚会露出那么寂寞的神情。
“到那时候,我就真的不再是琳利亚,真的变成人人敬畏的‘光母圣神’了。”
“光母……对不起。”
希尔玛的心沉了下去。琳利亚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本来她应该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样,在家人的身边,围着热气腾腾饭菜,害羞地谈论自己对某个男孩的爱慕。可是,琳利亚是曙光的圣母,在她刚刚跨入本应像黄金一般闪闪发光的青春岁月时,却被永远地剥夺了作为一个女孩,甚至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
“如果不是我的命令,就连撒拉囘萨也不会肯叫我的本名吧。”琳利亚幽幽地说道,“现在已经是这样了。那十年以后呢?二囘十囘年以后呢?肯定会变成这样吧,渐渐地所有人都会忘了我的名字,‘琳利亚·库那’就会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希尔玛呆呆地站在一旁,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棉花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琳利亚这个人,对所有人来说,我都是曙光的圣母,都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陌生人。”
琳利亚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她没有哭,因为她曾经千百次地告诫自己必须坚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她自己选择了拿起圣母权杖,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但是悲伤却还是不断地侵蚀着她的决心。
看着琳利亚纤细的背影,希尔玛缓缓走了过去。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总是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世人的女神;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悲伤的,需要人安慰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希尔玛已经来到了琳利亚的背后,虽然琳利亚背对着她,可是她能看出来——即使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还是能够看出,琳利亚柔弱的双肩在簌簌发抖。
突然,连希尔玛自己都没有能反应过来,她的双手已经从背后搂住了琳利亚颤抖的身体。时间经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好几天,因为希尔玛的头脑完全一片空白,丝毫无法感知身边时间的流逝。不过希尔玛最后终于还是清醒了过来。她放开了琳利亚的身体,猛地向后跳开,就好像她怀中抱着的不是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而是一块烧红的铁块。
“希尔玛?”
琳利亚迷惑的转过头来,但是站在她面前的希尔玛看上去好像比她还要不知所措。
“光母圣神……属下失礼了,请光母圣神责罚。”
靠着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性,希尔玛赶紧低头请罪,免得琳利亚看见自己惊愕僵硬的表情。
“没关系,”惊讶之余,琳利亚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知道这是你的温柔,谢谢。”
希尔玛感到自己的胸口猛地一紧,脸上不禁有点发热。
“不,属下不值得光母圣神道谢。”这是真心话,希尔玛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温柔,“如果光母圣神没有需要差遣属下的事,请恕属下先回屋去了。”
“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回去休息吧。”琳利亚点了点头。
琳利亚的视线让希尔玛感到如芒在背,若不是考虑到自己不能在琳利亚面前失态,希尔玛简直想要飞奔回屋里去。所以当屋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希尔玛顿时感到松了口气。
摸了摸激烈跳动的心脏,希尔玛感到整个世界都快疯了,她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做出那种愚蠢至极的事!可是——希尔玛陶醉地闭上了眼睛——那感觉多么美好啊,柔软的触感还残留在手上,当然还有琳利亚身上甜甜的香味……
“不,太愚蠢了!”
希尔玛赶忙用手捂住嘴,免得自己急促的呼吸吵醒了卧室里的撒拉囘萨。没有点炉火的屋子里非常冷,但是希尔玛却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燃烧起来了。
“不,太愚蠢了,这太愚蠢了!”
希尔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但是现在还没有平息的激烈心跳却一再地出卖了她想要逃避的想法。
“不可能,我是个女人,”
虽然作为圣堂武士,希尔玛一直给人严肃强悍的印象,但是对于这一点她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何况对方还是曙光的圣母!”
想到这里,希尔玛突然对撒拉囘萨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歉意。
………………
…………
……
第二天天一亮,撒拉囘萨便准备好了马车。因为昨晚琳利亚已经被沙林什看见,为了不想惊动村民,也为了之后还能隐瞒身份,琳利亚他们决定尽早起程。
因为昨晚发生的事,一路上希尔玛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琳利亚一眼。而琳利亚昨天的兴奋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庄重平和。
就在快到下一个市镇的时候,琳利亚突然让撒拉囘萨把车停在了路边。
“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决定一下。”琳利亚说着撩囘开了车厢门口的布帘。
希尔玛和撒拉囘萨对视了一眼,大概都猜到了琳利亚想要说什么,但是他们一直在拖延,因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恐怕比手持刀枪的敌人还要难对付。
“既然要微服调查,我们是不是应该决定一下互相的关系和称呼?”琳利亚轻松地说。
果然来了!希尔玛和撒拉囘萨都不禁吞了口唾沫。不说撒拉囘萨,如果是昨天以前的希尔玛,也许只会觉得不太妥当,但是对现在的希尔玛来说问题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样吧,”见两个人都不说话,琳利亚抢先提议道,“我们干脆扮成兄妹吧,希尔玛是大姐,撒拉囘萨是哥哥,我是妹妹。”
呃,危机啊!撒拉囘萨和希尔玛心里同时这么想道。
“那么,现在开始你们不能叫我‘大人’了,必须叫我的名字,不然会穿帮的。”琳利亚别有用心地笑着说。
“这个,”希尔玛抢先接话道,“其实不一定要扮成兄妹不是吗?这样毕竟还是太失礼了。”
“撒拉囘萨先叫一下试试,”琳利亚完全无视希尔玛的反抗,兴奋地说道,“不要加‘大人’,叫我的名字。”
“这个,现在吗?”被琳利亚这么直接要求,撒拉囘萨顿时感动不知所措,而一旁的希尔玛正在说服自己要保持镇静,因为肯定马上就会轮到自己。
“叫吧,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顽固。”看他们两个抵抗到这个地步,琳利亚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模样。
唉!姐弟俩同时叹了口气,心中暗想:当然不能让你知道啊!
“不如这样吧。”撒拉囘萨突然灵光一闪,“我称呼您‘小姐’吧,我是个车夫嘛。”
撒拉囘萨也有聪明的时候啊!希尔玛暗惊。不过估计是行不通的吧。
“撒拉囘萨,”琳利亚笑了起来,“看看我的衣服吧,有穿成这样的大小姐吗?”
无效!撒拉囘萨绝望了。
“琳,琳利亚……大……大……”
终于,撒拉囘萨飞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硬生生地把那个“人”字给咽进了肚子里。
“啊……”琳利亚看上去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还是姐姐先来吧。”
说到“姐姐”两个字的时候,琳利亚用期望的眼神看向了一旁的希尔玛。是因为昨晚的交谈使琳利亚相信希尔玛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情吧。但是,琳利亚的眼神非但没能令希尔玛爽快地同意自己的建议,反而让她更加尴尬得叫不出口了。
“这个,身为侍奉光母圣神的圣堂武士,直呼光母圣神的名讳实在是太无礼了。”希尔玛强词夺理道。
“是吗?”被希尔玛拒绝,琳利亚的神色突然暗淡了下来。
“不是,这个。”希尔玛对琳利亚的悲伤最没辙了,“这个,琳……琳……琳利亚……”
听见希尔玛犹犹豫豫的声音,琳利亚终于笑了起来,“谢谢,姐姐。”
希尔玛一愣,微黑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点点红晕,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希尔玛赶紧把脸转向了一边,说道:“失……失礼了,琳……琳利亚……”
希尔玛暗暗惊讶,自己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就忸怩起来了,实在有点丢人。但是斜眼瞟向琳利亚甜美的笑容,希尔玛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也就只有撒拉囘萨的水平。
“那哥哥也叫我吧,”琳利亚满意地笑着,转向了撒拉囘萨,“叫我吧。”
撒拉囘萨和希尔玛一样害羞起来,一脸为难地回过头去,想要向希尔玛求救。但是希尔玛却只是面带歉意地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
…………
……
圣教历1987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琳利亚一行人经过大约两周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位于圣教国北方的坎塔尔教区。整个圣教国的版图就如同一条直指北方的大蛇,修长的国土绵延近千里,与众多的国家毗邻。坎塔尔教区位于圣教国的北部,是圣教国最贫穷的教区之一。它正好位于圣教国版图中最为狭窄的地方,教区范围很小,而且教区内没有城市只有一些小市镇零星地分布着。琳利亚一行人选择了一个叫做“吉尔布伦”的市镇落脚。这一方面是因为吉尔布伦是坎塔尔最繁华的市镇,镇子附近居住着整个坎塔尔三分之一的人口,能够方便打听消息;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因为所有的失踪事件就发生在吉尔布伦附近。
然而,令人泄气的是,经过了四天的明察暗访,失踪事件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琳利亚他们得知了陆续在吉尔布伦附近失踪的一共有五人,三男二女,而且五个人都是当地的年轻人。不过和克鲁那之前告诉他们的信息相比,琳利亚他们没能得到任何更重要的情报。
这天晚上,经过了一整天的调查,三人还是一脸失望地回到旅馆。
“再找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吧!”
站在窗边的撒拉囘萨烦躁地看着窗外,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里是旅店二楼靠东边的房间,正对着窗户是一片范围相当广的树林。
“那么多人都找不出线索,只靠我们三个人根本是大海捞针。”
“别说这种丧气话,撒拉囘萨。”希尔玛训斥道,一面把刚才擦脸的毛巾挂到了架子上。
“但这是事实不是吗?我们找了几天了还不是一无所获?”撒拉囘萨争辩道。
“说起来也真奇怪,”撒拉囘萨继续说道,“明明有五个人失踪,镇子上却几乎没什么人谈论这件事,而且那五个人明明是本地人却几乎找不到几个认识他们的人,这个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觉得很奇怪。”希尔玛符合道,“失踪的五个人都是年轻人,可是却莫名其妙地深居简出,简直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
“也许是因为镇子里人太多了,所以一两个人不会引起注意?”撒拉囘萨猜测道。
“不至于这样吧!”希尔玛反驳道,“不管怎么说失踪都是很严重的事件,何况还是一次五个人,镇上都没有人谈论实在太奇怪了。”
“你是觉得他们意识到了什么危险,所以躲起来了吗?”琳利亚问道,她倒是显得很轻松,放松地坐在中间的床上。这间房间是为了省钱才订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却并排摆着三张床,几乎把整个房间都占满了。虽然撒拉囘萨对男女同囘房非常抵触,不过因为设定上他们是社会底层的穷人,不会有闲钱订两个房间,而且既然是扮演兄妹,所以住一个房间比较正常。
“也不能这么说,”希尔玛摇了摇头,“他们不是从外地来的,而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居民,这样都很少人认识,只能说明他们从小就这么过活的。”
稍微顿了顿,希尔玛又补充道:“但是这样才更加可疑,如果只是一两个人就算了,这五个人住的地方距离很远,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种怪异地生活方式,其中的原因恐怕不会单纯。”
“不单纯?”撒拉囘萨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难道他们五个人有个共同的仇家吗?而且是从他们一出生就盯上他们了?”
“怎么可能!”希尔玛叹了口气,对弟弟的胡思乱想无言以对。
出乎意料之外,琳利亚却突然微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希尔玛和撒拉囘萨还没来得及对琳利亚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做出反应,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令人毛囘骨囘悚囘然地哀嚎。因为太过惊讶,撒拉囘萨和希尔玛两个人几乎跳了起来,不过反观琳利亚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只是扭头向窗外看了看。
“等一下,”琳利亚叫住了想要冲出房间的两个护卫,“我和你们一起去。”
………………
…………
……
顺着嚎叫传来的方向,三人跑进了旅馆东面的那片树林。一路上叫声不断的传来,而且越是接近,那凄厉的嚎叫越是让人不寒而栗。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希尔玛几乎可以确定,只要绕过面前这棵树,立刻就能看见发出哀嚎的那个“东西”。
啪!撒拉囘萨和希尔玛突然被琳利亚从身后拉住了。两人疑惑地转过头向琳利亚投来询问的目光。
“等等。”琳利亚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躲在树后,三人探出头向嚎叫传来的方向窥视。不看倒好,一看之下三个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树林中间,站着一个庞然大物。那东西披着一身浓密的毛皮却用双足站立着,正仰头向着天空发出阵阵悲鸣。
“刚才的声音稍微有点不同吧?”撒拉囘萨试探地问,“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琳利亚和希尔玛都摇了摇头。
“是‘人狼’吗?”撒拉囘萨低声猜测道。
“笨蛋!那种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可能存在。”虽然希尔玛似乎想反驳撒拉囘萨,但是她犹犹豫豫的语气让自己的说服力大减。
“这个镇上居然藏着这样的东西!”撒拉囘萨恨恨地抱怨道。
“真是越来越怪了,刚才的声音肯定能传很远,但是到现在还不见有人过来。一般这种时候,镇民不是都应该集体行动或者报告教会吗?”希尔玛也很疑惑。
“居然一点传闻都没有,这东西今天才突然出现的吗?”撒拉囘萨说。
“我倒是听到了一些类似的事情,但是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模模糊糊地提起过一点。”希尔玛说道,“早知道应该问详细一点了,我光想着失踪的事就没有在意。”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琳利亚微微一笑,突然插话道,“有一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
“嗯?”撒拉囘萨和希尔玛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琳利亚笑得更开心了一点,指了指两人的背后。
“那个东西冲我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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